凹陷的眼窝中,那双光泽奇妙的眸子略略一转,似含有一闪而逝的清光。
“忘记自我介绍了。”
优雅地一步一步走向晏容秋, 男人一只手撑在铺着纯白餐巾的桌上,一只手友好地伸向对方。因着稍许俯身的动作, 微卷的半长墨发垂落在肩侧,愈发衬得面孔修净白皙, 清明如月。
“该说是初次见面么。”
“我就是……”
晏容秋眼皮都不掀,抄起叉子就往男人的手背上一扎。
“我才不管你是谁!”他咬牙切齿地狠瞪那个男人, 可惜只一眼,就头晕目眩——既有曾经那个严肃质朴的小助理的残影,也有当年杀千刀的狗男人留存在他记忆中的零星碎片, 但是,为什么重合之后,真正展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来的男狐狸精胆敢兴妖作怪!
“贺晚之,你来做什么?”
意识模糊间,晏容秋听到有人这么叫那男人。
明明早就料到,落入耳中,却还是振聋发聩。
贺晚之贺晚之……可不就是贺晚之么!
“爸爸。”晏新星噔噔噔地跑过来,仰着小脸打量贺晚之,“这个叔叔是谁呀?”
晏容秋死命揉了把脸,试图抹去被泼得满头满脸的无形狗血。他看了看儿子,又睨了眼贺晚之,同时默诵《大悲咒》,以免被男狐狸精色迷心窍。结果不看还好,一看喉头一甜,差点血飚三尺高——
草(一种植物)
《甄〇传》里,绿郎发现自己儿子其实是吸贵妃和果子狸爱情结晶时的心情,他终于懂了!
“爸爸爸爸。”晏新星锲而不舍地摇晃晏容秋,差点要把晏容秋所剩无几的一缕残魂晃荡出躯壳,“这个叔叔好奇怪,为什么被你扎了还这么开心,他到底是什么人呀?”
“小新。”晏容秋撑开一个笑容,因为过于拧巴而扭曲,瞧着白森森的吓人,“这个叔叔啊,是贺家叔叔的弟弟,你可以叫他……”
抬起眼,朝贺晚之加深笑容,拟出个字正腔圆的标准口型:
“二叔。”
“我知道了。”小新奶里奶气地大声道,“二叔好!”
“晏容秋!”贺晚之显然对“二叔”这个词意见贼大,只见他气势十足地一步逼过来,又瞬间软噗噗地低声乞求,“求你,外人面前给我点面子行不行?回去了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哦唷,哦唷,不得了哦!”作为今晚唯一一个真正享受到美味大餐的可人儿,晏铭大惊小怪地过来了,大黑眼珠溜溜地在面前三人身上转了又转,他忽然茅塞顿开地一拍手,“天啊天啊天啊,小新一看就是贺二公子的儿子!像,真像,单看也还罢了,站在一起简直就是照大画小,照葫芦画瓢!”
意识到其他人面目呆滞,鸦雀无声,晏铭抓了抓头发,“不会吧……难道你们都还没发现?”
晏容秋看了眼窗户,心想是不是头着地比较高效一点。
“砰!”
一个酒杯重重地摔碎在地上,鲜红的葡萄酒像血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贺清庚彻底暴怒了。
本来,那个肮脏不堪的野种出现在这里已经够让他火冒三丈的了,没想到自己一直认定的清正美的好孩子,竟然会跟他搅合在一起,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小崽子都有了!
唉,家门不幸,造化弄人!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最后竟被自家发的大水给活生生冲垮。
“你们……你们两个!好得很,好得很啊!”
面目赤红地指着晏容秋和贺晚之的鼻尖,贺清庚的叱责声像拉紧的钢丝,尖锐,发涩。晏鹤声想劝他先冷静一下,可这会儿,就算是老友的话都不管用了。
“荒唐!简直是不要脸!”贺清庚死盯着贺晚之,“他是你兄长的爱人,他跟你兄长有婚约在身,你怎么能跟他做出这种事情!”
“他跟贺浔早就没有关系了!”
贺晚之陡然提高音调。
“晏容秋喜欢的是我,不是贺浔!从小到大,他喜欢的人一直都是我!”
“混账!”
贺清庚高举起手中的拐杖,重重往贺晚之身上抡了过去。
“我早就说过,你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下|贱坯子,不知廉耻的野种!”
一记听起来就很痛的闷响。
晏容秋的心跟着猛地一揪。
“十几年了,您翻来覆去说的总是这几句话,就没点新鲜的说辞了吗?”
贺晚之抬起手,以指为梳插|进满头黑发,用力把发丝往后捋去,露出眸色愈发森冷深沉的一双眼。这双眼缓缓转动着,扫过桌边的那几个与他有着亲缘关系的人。
贺浔和贺明承脸上,多少还有不忍之色,轮到舒敏,就只剩十足解气的幸灾乐祸了。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帮他,哪怕只替他说一句话。
就像贺清庚要把安潇留下的最后的遗像也丢出去的时候。他只能紧紧抱着存放妈妈照片的相框——仿佛那上面真的附了一丝她的灵魂,弓着背,用身体去承受棍棒交加的痛击。
“你以为你翅膀硬了是吗!”贺清庚气得青筋暴凸,再次举起拐杖,“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不上台面的东西终究是不上台面的东西!”
“你给我闭嘴吧!”
一声怒吼。
“……可以吗?”
不失礼貌。
人活久了,什么都遇得到。
比如贺清庚被吼。
吼他的人还是晏容秋。
按耐住砰砰狂窜的心跳,晏容秋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迎着所有人错综复杂的眼神,说:
“是我主动的。”
“是我先喜欢的贺晚之。”
“因为,贺晚之是很好的人。”
“很好很好的人。”
“无论何时,都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关心我,支持我。”
穹顶之上的水晶灯投下破碎的彩虹光,把青年苍白的脸照得斑斓,连同眉眼间积聚的温柔与悲伤,就像油画里的人突然活了过来,满满的都是生动的情绪。
大家都怔住了。
这还是他们认知中那个淡漠冷静、无情无绪的晏容秋吗?
以前的晏容秋,怎么可能无所顾忌地说出这样的话,维护这样一个人。
晏容秋,变了。
“你们都不愿视他为家人,那就让我来当他的家人。”
晏容秋咬了咬嘴唇,心跳的声音太响,害得他都不能听清自己的话语。
“你们都不爱他……”他默默地牵起贺晚之的手,就像他曾经无数次握住自己的手一样。
“那就让我来爱他吧。”
*
啊啊啊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了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