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世间唯有那一人而已。
可是,她早就放弃自己的音乐生涯了啊。
“老师,对不起。”
屏幕上,还穿着演出礼服的姑娘缓缓跪倒在地,伏在黎锳女士的身上,肩膀耸动,呜咽着哭泣起来。
此时的黎锳女士已经病得很重了,只能依靠轮椅行动。自知时日无多,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见自己心爱的学生,一步步走上更高更宽阔的舞台,向世界展现来自女性小提琴家的独特魅力。
生命有终结,但是音乐没有。
肉|体会殒灭,但是音乐不会。
一只枯瘦如柴但是看起来很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那姑娘的发心。
“怎么啦?有什么事跟老师说。瞧你,都这么大人了,哪能还像个小娃娃。”
老师温柔慈祥的安慰,让女孩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哭,一边不停地道着歉,几乎快把黎锳给哭懵了。好不容易止住抽噎,她这才结结巴巴地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现实中,温苓心是因为要嫁入晏家,而晏鹤声只希望未来儿媳好生装点门面,安心相夫教子,并不想有个心收不拢的大艺术家,所以简单一句话下去,当即获得了温家夫妇从善如流的呼应——
音乐,说到底也只是爱好而已,而晏家却是豪门中的豪门。对女儿来说,绝对没有比在晏家风风光光当主母更好的归宿。
一枚钻石婚戒套上了温苓心的手指,那么坚硬,那么沉重,使她再也不能拿起她的琴弓。
虽然影片里,这些豪门旧闻都被模糊化处理了,女孩只说父母另有安排,不希望她走上这条路。但略有所知的人都心知肚明,那女孩就是如今的晏夫人,曾经无比惊艳的天才小提琴少女。
晏容秋的头越埋越低。
不敢看。
不能看。
他根本无法想象黎锳女士接下来的反应。
这位老人该有多失望啊!
她一定会生气,一定会愤怒,一定会无比伤心。
晏容秋颤抖着闭上眼,仿佛已经能看见即将出现的画面。
“把头抬起来吧。”
“好孩子,你无需向我道歉。”
黎锳说话了,声音竟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爱。
“可是,我辜负了老师……是我对不起老师……我明明答应过您……我……”女孩泣不成声,满脸都是眼泪。
“孩子,和老师一起学琴的时候,你觉得开心吗?”
女孩拼命点头。
“老师也一样。”黎锳用洁白的手绢,动作艰难地拭去女孩的泪痕。
“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也是对老师的珍贵馈赠,无论何时想起,心口都会有种暖洋洋的幸福。”
女孩有点懵怔,睫毛一眨,泪珠子又扑通扑通往下掉。
“老师,您就不要安慰我了。我明明承诺过您要坚持下去……结果……结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请你相信,这是老师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黎锳微微叹了口气,用温柔而严肃的口气告诉自己的学生:
“我们并非只属于自己,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独立的存在。”
“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会与他人产生联系,分享某些东西,所以,我们始终无法自由。”
“所以,我们才会有喜悦、悲伤,以及爱。”
“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的邂逅,不管彼此在一起的时间是长还是短,哪怕都没有留存在记忆中,只要是曾经缔结过的缘分——”
她取过长伴身边的小提琴,抚摩过光洁的琴身,然后珍而重之地递给女孩。
“就永远不会消失。”
“这才是比荣誉,比舞台,甚至比梦想,更美好宝贵的东西。”
“音乐,将使我们的心灵,永远紧密相连。”
不多久,在一个和暖的春日,黎锳女士静悄悄地离开了人间。
回归到属于她的春天中去。
全片终。
大厅灯光亮起,一瞬沉寂后,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晏容秋没有鼓掌。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看自己的手指头,沉默良久后,他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眼眶连带眼尾洇红,鼻尖和嘴唇也红,颤了颤睫毛,仿佛是欲言又止。
“骗人……”
“她明明应该失望愤怒!”
“那不是真的黎锳女士,那些话都是谎话……都是编出来骗人的!”
就在这时,主持人缓步登台,本该介绍主创团队的他,却只说接下来有一位神秘嘉宾即将亮相,影片中所有配乐与黎锳女士的演奏部分,全都出自她之手。
灯光汇聚,白亮如昼。
台下一片哗然。
晏容秋的后背一下子绷紧了。
……妈妈?
毫无疑问,那就是温苓心。
只见她身穿一袭黑色的曳地长裙,裙摆盈盈垂落,每走一步都如花苞自然绽开,灵动又飘逸。裙身上点缀着无数钻石,就像真的有人为她裁下一段镶满星光的璀璨银河。
但是……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这么多年了,妈妈从没有也根本不愿再碰她的琴弓!
她早就从一个演奏者,彻底变成无数普通爱好者中的一员。就连以前演出的录像,都尽数被封存于厚厚的尘埃之中!
“不可能……这是假的吧!”
下面已经有嘉宾忍不住提出疑议。
“温女士退圈多年,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掺合黎锳女士的事情!”
“我不信。”
“我也不信,背后肯定另有其人吧!”
就连评委们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西壬费尽心思搞这一出到底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反正我是看不懂。”
“西壬这次的做法确实很奇怪,不为名望,不为票房,甚至连奖项都无所谓。”
一位年纪较大的评委叩了叩桌面,若有所思。
“然而这部作品又是拍得那么用心,用心到让我感觉,它几乎只是为某些人,甚至某个人而诞生的。”
“只为传达给那个人某些内心深处的话语,还有感情。”
面对台下众人的惊讶与质疑,温苓心依旧坦然自若。她的视线远远地落下来,静静停在嘉宾席的某一点。
“电影里,那个女孩与黎锳女士的和解,现实中并没有发生。”
“事实上,自从决定放弃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老师。”
“因为我没有勇气。”
“这些年,每一天,我都在反复思考着,老师究竟有多么伤心多么失望。老师,一定是恨透我了吧。”
在这样巨大的矛盾与痛苦之中,困倦疲惫与自我厌恶不断叠加,无法控制地席卷大脑的每一寸空间,膨胀得没有一丝罅隙,去存放曾稍纵即逝的温暖——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