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十七<o:p></o:p></b><o:p></o:p>尽管第一天婆家就遭遇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文景倒也一件一件地应付过去,没出什么差错。文景刻意要好,在次日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她早早儿起来,望见院里积了一洼一洼的水,急忙收拾好自己的房间、梳洗过后换了身家常穿的衣服,跑到院里找了张铁锨就捅街门旁边的出水口。一夏天没怎么下雨,出水口处积了不少柴渣棍草,流水不畅了。昨天的经历,检验了她处理意外事件的本领。她感到做上等人家的媳妇这一新任职务并没有母亲所担忧的那么复杂。反而很新奇很刺激。公婆们所喜爱的无非是勤快、节俭、和自家人贴心。这有什么不可胜任的呢?<o:p></o:p>“这活儿不用你!”赵福贵从窗玻璃口望见文景在冒着蒙蒙细雨捅水口,急忙戴了草帽赶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埋怨老天爷,“该下雨的时候是赤日炎炎,开了镰反而阴雨绵绵。”<o:p></o:p>赵福贵的女人也急忙撑了雨伞,拧了小脚颤危危地来接文景。她说:“咱家可是男女分工明确。今后千万别干这种男人们的活计,让肚里的娃儿受了屈娘可不依哩!”<o:p></o:p>文景笑着把锨交给公公后,搀扶着婆婆了屋。见婆婆正张罗早饭,便说:“我去抱柴禾。”转身又踅到柴草房。赵福贵和他女人,一个在街门口、一个在家门口,只把那眼儿朝柴草房觑。欣赏文景的一举一动。只见她半湿的浓发上闪着明亮的小水珠,一张年轻的脸儿滋滋润润、白里透红。举止从容不迫,楚楚动人。干什么都有条不紊,训练有素。瞧那折玉茭杆儿的动作:两手抓了玉茭杆两端,把中间往抬起的膝盖上一你的秋衣秋裤在床下纸箱中的粗蓝布包袱里。饮食亦不可迁就。一日三餐要有菜蔬,饮酒切莫过量。凡事要心胸宽广,待人宜放开眼量。若遇意外,多朝各方面想想,年轻人来日方长!来日方长!<o:p></o:p>这几天春玲所在的针织厂放假,未见她转家乡。不知是否去了你处?如果她去了省城西站,希望你领她到市中心转一转。买些她喜欢的用品。然后告诉她爹娘极想她,劝其速归!<o:p></o:p>家中一切均好,爹娘身体一如以往。娘与文景亲如母女。腹中胎儿发育正常。<o:p></o:p>切莫挂念!秋安。<o:p></o:p>给赵春怀写罢,又给赵春树重新拟定一封。文景字斟句酌,团了写,写了团。直到婆婆叫她去吃早饭,这才住笔。<o:p></o:p>早饭后,云过雨歇,清风拂面。赵福贵穿了高筒雨靴去了自留地里。婆媳俩顾不得洗锅洗碗就同到小屋去看那信。文景朗声读,婆婆仔细听。对叮嘱赵春怀吃好穿好、给春玲买东西婆婆倒没意见,只是觉得没把她吩咐的几条写进去,心中不悦。感到文景似乎不尊重她。文景忙柔声儿解释道:“娘啊,您说的意思其实都写进去了。‘若遇意外,多朝各方面想想。年轻人来日方长’那就是您的意思啊。千万再不可挑明了!您想想:她大哥、她二哥两个去处,春玲必定先去一个地方。咱怎么可以在两封信中都把事情写得太暴露呢?那不是扩大了宣传力度,自家脏泼自家?万一春玲到哪儿都不向哥哥们吐露真情呢,咱不能先就揭了她的短,让她在两个哥哥面前不好抬头!”<o:p></o:p>“啊呀呀,好我的贤媳妇、亲闺女!你咋想得这么周到呢?”赵福贵家的恍然大悟后,脱口夸道,“这脑水简直与我年轻时一样样儿。娘现在真是老糊涂、不中用了!”一般人家的姑嫂,最容易互相猜忌闹矛盾。况且,春玲忘怀、说不牵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哩。那天,二小队的打谷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呢?<o:p></o:p>听得革委办公室里小顺子和几个年轻人在说话,文景的心竟然砰砰地跳了起来。站在熟悉的革委办公室门前,她竟然觉得生分。不,甚至是心慌意乱。驻足倾听半天,稳住了慌乱的情绪她才拉开那扇沉重的门。<o:p></o:p>屋内办公桌上坐着两个八、九个月大的娃娃。小胖手抓着几张扑克牌玩。旁边几个年轻人围成一圈儿在玩牌。听口气玩的是“争上游”。小顺子和几个围观者,一边看打牌,一边逗着两个娃娃玩。顺子把眉头一蹙,冲其中一个扮个臭脸儿,说:“首先,来,看叔叔!臭一臭!”这孩子就学着顺子的丑样儿把小嘴儿一噘、眉头一蹙,扮起了臭脸儿。顺子一乐,又冲另一个孩子叫道:“其次,看姐姐,看姐姐!”那孩子便也跟着挤眉弄眼作弄怪脸。两个孩子稚气而又认真的表演,逗得大家直乐。<o:p></o:p>“谁家的娃娃呢?”文景一进门就喜欢上这两个孩子了。<o:p></o:p>“啊呀,是春怀嫂子!”顺子突然惊叫道。此前,他们还以为是上厕所的长红进来了呢。他这一叫,在场的人都把齐刷刷的目光集中到文景脸上了。文景觉得挺不自在。她尤其不喜欢他们称呼什么春怀嫂子,听起来别扭极了!<o:p></o:p>“谁家的孩子呢?这么可爱!”文景也来逗孩子玩。<o:p></o:p>“长红家的一对双胞胎!”有人便故意将孩子抱到文景面前显摆。“闺女抢先来到人世,叫首先;男孩儿迟了一步,叫其次。瞧瞧这长红与红梅花会插秧种豆吧,一作弄就闹出一对儿。还特别机灵!”<o:p></o:p>接着,那几个观众便再不看玩扑克,都来看有了城里风味的文景怎样逗长红的孩子。只看得文景脸热心跳、既难为情又下不来台。农村的已婚后生们遇见别人的漂亮媳妇,是绝对不管你尴尬不尴尬、难堪不难堪的。早把那张着小鸡儿的其次塞到文景怀里,要文景抱。出于礼貌,文景接过那其次来抱一抱,吻吻孩子的额头。再接过首先来也抱抱,亲一亲孩子的脸蛋。孩子们柔软的小胳膊小腿儿、光洁的裸露在外面的小屁股蛋儿、稚嫩的小白牙、奶腥奶腥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从文德长大以后,文景已经十几年没有触及过小毛娃娃了。早已经忘掉抱孩子是什么感觉了。想不到这嫩豆芽真招人亲!说实话她还有点儿舍不得释怀呢。<o:p></o:p>“臭一臭!臭一臭!”文景把孩子放到办公桌上,也学着顺子的样儿来教孩子们做丑脸儿。不料孩子们都不听从她。爬过来就摘她的纽扣、发卡子。小家伙们总是把进攻的目标集中在细小的新奇的东西上。<o:p></o:p>那几个围观者一边欣赏文景的一举一动,一边朝窗外了望。他们希望长红快些来,希望亲眼目睹这对昔日的情侣今天遭遇后将出现怎样的局面。<o:p></o:p>文景却浑然不觉。她只是想顺着娃娃们的心意,就将自己头上的发卡子摘下来送给那其次。可是首先比其次手儿快,一把就抓了过去塞进了自己的嘴巴,用她的不规则的乳牙来咬。吓得文景急忙夺过来,重新戴在自己的头上。她掏掏自己身上的衣袋,懊悔没有任何吃食。看孩子的手太脏,就用自己的手绢擦一擦。突然发现首先脖子里爬着个虱子,文景便悄没声儿捏到地下,一脚碾了。翻开首先的衣领来看,内衣上有虱卵。文景挠挠首先的嫩脖子,便觉得浑身痒痒。<o:p></o:p>“爸爸呢,爸爸呢?”文景情不自禁问起了不会说话的孩子。<o:p></o:p>那首先和其次只有爹的概念,跟着文景的话音儿竟然“叭、叭”地鼓起掌来。鼓掌的动作也被一些人叫做“欢迎”。于是,文景也笑着一边拍手,一边逗孩子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o:p></o:p>大家正逗着孩子玩,长红进来了。戏逗声嘎然而止。长红与文景四目相对,突然怔在那里。楞住了。惊呆了。连“争上游”的四位也停了手中的牌,直瞪瞪只看他(她)俩。这吴长红也真做得绝,等他清醒过来时,竟以不屑搭话的神色瞥了文景一眼。上前去分别把两个娃儿往两条臂弯里一挟,抱了孩子踢开屋门就转身离去<o:p></o:p>望着长红气冲冲的背影儿,文景怅然若失。原先,她得了婆婆让她送信的差事,犹如出笼小鸟美孜孜的,正是因为生产队革委会是长红常去的地方。她希望看到他。可是,进了生产队大院、将进办公室之前,她又脸热心跳,意乱神迷,害怕遇到他。梦境中的一次次相会本不是这样的啊。想不到二年之后的不期而遇竟是这么不尴不尬的匆匆一瞥!他已是两个娃娃的父亲。她腹中也怀着旁人的孩子了。看得出,他恨她。可这正说明他心里还有她。爱之甚才恨得深啊。是她伤了他的心。在他惨遭蜂毒住院期间,她不告而别,弃他而去,攀了高枝儿。世人都是这么想的,长红毫无例外,也会这么想。因此,他一见她就触及创口、引发伤痛,抱了孩子躲走了。经过那次变故,他虽然脸膛黝黑、神情冷峻,瘦削了许多,苍老了许多,但棱角却更加分明、更具有男子汉气概了。<o:p></o:p>“春怀嫂子,你有什么事么?”顺子的问话打断了文景的思路。文景忙把口袋里的两封信交给顺子。嘱咐顺子说:“家中有些事想与出门人商量,邮递员来了务必让他带走。”<o:p></o:p>“好。好。”顺子态度倒十分和蔼。旁边却有人探过身子来,瞥一瞥信皮儿上的两个收信人姓名,嘀咕道:“这倒是吃那家的饭,劳哪家的心!”<o:p></o:p><o:p></o:p>※※※<o:p></o:p><o:p></o:p>文景不愿意再遭受吴长红的同情者的奚落,办完自家的事就迅速离开了革委办公室。不过,他们的旁敲侧击、讽言讽语,丝毫没有动摇和伤害到她的自尊。恰恰相反,它从反面证明红梅花即使为长红生了聪明可爱的龙凤胎,他们从内心仍觉得长红失掉文景是婚姻的不幸。这就充分说明文景在吴庄年轻人心目中的地位、说明了她的人生价值。在滹沱河东面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长大的陆文景,从孩提时代就耳濡目染着乡亲们相互维持着的这种公允。维护自己周围的人的利益、同情弱者、同情失意者、不得志的人。嫉妒有钱人、尤其看不惯靠邪门歪道而交了好运的人。这就是他们所遵从的公理、他们的正义感。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不幸、为什么会发生令人痛心的结局,他们从来不去考究深层的原因。在没有遭受被人。<o:p></o:p>顺着他的指点,文景发现那“铁狮子”的牙齿(带齿的滚筒)上、唇边和地下还残存着发污的斑斑血迹。想想那筋骨血肉被带齿的滚筒粉碎的情景,文景打一冷噤,毛骨悚然。<o:p></o:p>上了年岁的靠公爷爷仿佛对人生忧患习以为常似的,仍然在慢腾腾地干他的活儿。并且不客气地指使她与他卷了那蓬布,一人扛着一端舁起来,搭到附近的木架上。他说:“晒不干发了霉就沤烂了。”<o:p></o:p>“伤得重也不重?是谁呢?”文景问。<o:p></o:p>“不怎么严重。听人说是绞了个小指,也许牵连到小指她四哥。”<o:p></o:p>“这朽老头子!绞了两个指头还不严重?”文景小声儿埋怨道。十指连心呢!可他看人的手指头仿佛还不及集体的蓬布值钱呢!<o:p></o:p>“不是我家隔壁的慧慧吧?就是那二年整天与我在一起的那女娃儿。”文景急不可耐地追问。<o:p></o:p>“慧慧?你是谁家的闺女呢?”<o:p></o:p>老汉这时才觑了老眼认真地打量她。<o:p></o:p>“算了。算了。告诉你你也记不住。”文景且说且笑离开了打谷场。<o:p></o:p>文景的笑有两曾意思:一是笑靠公爷爷眼里只有打谷场上的脱粒机、蓬布和粮食,见物不见人。二是笑自己自以为是。刚才从革委办公室出来时对自己的估价还满高哩。认为自己过去不论是在青年突击队,还是在吴庄舞台上、黑报前都是耀眼的明星,以为自己家喻户晓非常重要呢。没想到同是一个小队的老靠公爷爷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闺女!简直是反讽!<o:p></o:p>文景从大场出来,路过十字街口时,遇了几位头戴草帽,手提篮子的姑娘。她们兴高采烈地说笑着,说是要趁这天歇工的空儿去南坡采摘麻麻花。一提到采麻麻花的事,文景立即又想到了慧慧。两年前的这时节,也是这凉阴阴的天气,正是她和慧慧上南坡采麻麻花、互相交心的日子呢。情不自禁就又问到了昨天二小队大场出事的人是谁。<o:p></o:p>果然是慧慧!当文景的担心得到映证时,她只是在心里叫苦:慧慧总是抢在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跟前!久走冰层怎会不跌跤呢?可是,身怀有孕还受人胁迫,这又绞了手,她可怎么应对这一切呢?<o:p></o:p>那几个女娃儿绘声绘色给文景讲了当时的情景:众人正一抱一抱地传递着高粱穗子,听得啊呀一声尖叫,是一个叫辫儿的姑娘把盘在头到此,她勉强抑制着双肩的悸动,捂着鼻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o:p></o:p>“如今的医生高明,不会再出什么大问题了。”那聋奶奶文不对题地安慰慧慧的聋娘。挪了挪身躯,凑过来轻轻拍了拍慧慧娘的腿。<o:p></o:p>“你看,聋奶奶也是同意我的张吧。哪怕你养好伤后再来这儿住呢!”慧慧娘一相情愿地自言自语,“支书和文景肯定也同意这样。你恨你姥爷,娘也恨他呀。都是他死脑筋,起早贪黑开荒开荒,就喜欢个种地。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听到有人卖地就赊下来。硬是买成个地。把祸水引到了俺娃们身上”一直生活在无声世界里的慧慧娘,常常不遵从正常人的对话规则,只顾自说自话。说到痛处,那怜惜的泪水便泉涌一般滔滔不绝。<o:p></o:p>“愿意在哪儿住,最终还是你说了算。”吴长方也望着慧慧说。语气平静得很。<o:p></o:p>“组织上既同意我火线入党,我就是党的人了。”慧慧将身子一拧转过身来,双眼热切地望着一把手表态道。“我要以英雄人物为榜样!我是决不会向困难、病痛低头的,决不会同我娘妥协的。请组织放心!”慧慧以斩钉截铁的毅然决然的姿态挺立在大躺柜上方的领袖像前,连正眼也不扫她娘一下。“这一,多亏了革委会调动人手,救治及时,我永远不忘领导的关心。”慧慧又背书似地向文景介绍。<o:p></o:p>此时,文景发现五保户家的大躺柜上摆放着消炎止痛的药瓶子。她明白一把手吴长方已经将慧慧负伤后的医治工作当作大事来抓了。并且告知慧慧已同意吸收她入党,这就给了慧慧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撑。这样文景也就放心了。在这非常时刻,慧慧愿意接受的只有领导的关怀、组织的温暖;不仅听不进她娘的磨叨,甚至厌恶她在这节骨眼儿上来添乱了。那么,慧慧此刻是不是也不希望文景:“吔吔,咱拿什么与人家红梅花的娃儿比呢?前后院两吴家捧着一对儿宝!大人能吃喝上,娃儿才壮哩。母壮儿肥嘛!”一席话说得几位婆婆沉默不语,相视而苦笑。众人一时间都僵住了。<o:p></o:p>望见文景过来,媳妇们的目光不约而同都集中在文景的身上了。轻微的秋风正一撩一撩地掀动文景的鬓发。随着那轻快的脚步,她耳旁两个浓黑的短刷刷也一跳一跳的。村妇们觉得文景喝了城里的水,脸白了,模样儿更俏了,具有城市人的韵味儿了。她们看见文景穿的是红底儿黑花的上衣,就小声儿嘀咕道:“瞧瞧,城里又时兴红花衣服了。女人们到底是穿红的鲜亮嘛。”她们见文景的裤脚儿没顶到脚面上,又羡慕地说:“啧啧,真精干!又时兴短裤脚儿了!”其实,文景身上穿的还是“京壳儿”退的经她婆婆改过的嫁妆。但吴庄的盲目追风的姑娘媳妇们总会照着她的样子去购置衣物、花掉那金贵的钱和布票<o:p></o:p>当她们得知文景是来打听慧慧怎样被脱粒机绞了手时,一个奶孩子的媳妇就用手捂了她娃儿的耳朵,朝着远处的高粱架大吼起来:<o:p></o:p>“辫儿!辫儿,快过来!”<o:p></o:p>结果她旁边的一个玩弄玉茭的娃儿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母亲急忙将孩子抱起来,噢噢地哄孩子,并且骂道:“瞧你婶子,冷猛阵儿嚎,叫驴似的!”那媳妇却不认错,嘻嘻笑道:“瞧俺这侄儿,还男子汉呢。胆子小得如虱子的蛋,能成个气候?”两人言来语往,先还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状态,后来竟脸红脖子粗骂开了脏话。文景知道遇到没文化的妇女吵架最好是别打劝,否则她们会更来劲儿。于是就象没听到似的朝着高粱架旁的姑娘们去了。<o:p></o:p>当剪成短发的辫儿和几个过去曾与文景一起打过场的姑娘认出是文景时,都围上来问这问那。并且把她们刚刚装在衣袋中的葵花子、野麻子掏给文景,叫她吃。文景一边答女娃儿们的问话,一边就着野麻子吃葵花子,感受这纯朴的清香,浓浓的乡情。她们的问题无非是一双尼龙袜子几块钱、省城里的姑娘们的秋装是一字领的西式褂子还是中式领,裤脚是乍开的短的、还是宽的长的、买的确良减不减布票,等等。她们毫不掩饰自己对文景的羡慕,一边问一边扑闪着单纯而兴奋的眼睛打量着她。文景在与她们的交谈中,获得的是毫不设防的天然的乐趣,一身的轻松。直到那褐色的葵花子把她们的红唇和舌尖都染成深紫色时,文景好不容易才将话题引渡到慧慧的事情上来。<o:p></o:p>“那一天若不是慧慧,我的脑袋也让脱粒机搅成糊糊了!要不人家说长辫子是封资修的遗毒呢!真后悔剪得迟了!”辫儿用手摸一摸她的短发说。<o:p></o:p>“可是,怎么我听人说这惹祸的由头也是她呢?”辫儿身旁一位快嘴快舌的姑娘道。<o:p></o:p>一听这话,辫儿的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儿。她用肘头碰一碰那姑娘,示意她别再多言多语。<o:p></o:p>“这有什么呢?我们又没说她是故意的。”这快嘴女娃儿却满不在乎道,“休息时慧慧解开辫儿盘在头顶的辫子,替她捉虱子。上工时手忙脚乱,没给扎紧头绳,那辫子就掉下来了。真出了事,她得担责任哩!要不,慧慧首先就冲上去了?”<o:p></o:p>“不管怎么说,最后受伤的还是慧慧!”文景急忙扭转话锋道。她渴望听到的是颂扬慧慧的言论。<o:p></o:p>“可是,真奇怪,慧慧掉了两个手指头却没落一点儿泪。流血流得脸色都黄了,还说别管我,先看辫儿!”“咱眼里没见过这样的硬骨头!”<o:p></o:p>“你们听到了没有?当革委任吴长方到场后,问明了事情的经过,夸她‘好样儿的’时,慧慧还咧开嘴笑了笑,背书似的说了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呢!”<o:p></o:p>。<o:p></o:p>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谈着她们的见闻,堵得文景都插不上嘴。好在上工的钟声响了。文景如释重负,草草结束了这场采访。她想:再不可太认真了,一旦受她们的猜忌情绪所左右,这文章可就更难写了。<o:p></o:p><o:p></o:p>在离开打谷场的路上,她越琢磨那快嘴姑娘的话越觉得后怕。“这惹祸的由头也是她呢”,“没给扎紧头绳,那辫子就掉下来了”,这几句话反复击打着文景的耳鼓。“天啊,真够浅灾了。”文景万分侥幸地自言自语。猛然想起以前曾对慧慧说过的“若要入党除非投入火海抢险、跳入河中救人”的话来,文景不禁毛发倒竖,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感觉自己就是那惹祸的由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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