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下去。
兵法,在于变化,不可死记僵读。比如说,战隆无登,既高地作战,应避免仰攻,以免敌军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这是基本原则,但也要活学活用。只知道占领高地,若被敌人截断水源,以火攻山,又当如何?
用兵可以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既知己知彼,审时度势。
知己,是了解我方的能力。
知彼,是知道对方的实力。
更深一层,是让对方不知我,亦不知我知他。
隐藏自己的意图,先立于不败之地,再捕捉敌人的意图,一举攻其不备。
而这点,正是霍去病的长处,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可他往往能在一闪即逝的瞬间找到机会,这是天赋,非人力所能为,以卫青平生所见,独得此赋的,亦不过这一人而已。
是以,他对霍光说:"不可测,是你哥哥的拿手好戏,亦是他长胜的道理,以我知他之深,若真战场相逢,也未必猜得到他的心思。"
霍光听得似懂非懂,却突然想起来,一次霍去病心情好,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只那次哥哥说得比舅父活泼直白多了。
"舅舅用兵的特点,就是内行也说不出奇特在哪里,戒备也好,松弛也罢,遇到他,糊里糊涂就全军覆没了,不知兵的怎么死得都不知道,知兵的死前能把血吐干。不象我,要大动干戈尘土飞扬。"
霍光记得清楚,那一遭,兄长说了一半,就朗声笑起来,最后他拍拍自己的头,极肯定的说了四个字。
"我不如也!"
在霍光心目中,兄长差不多是天下最厉害的人,而他竟对舅父如此心悦诚服,因此对这四字印象极其深刻,他记性好,不由就跟卫青背了一遍霍去病的话,最后又道。
"兄长还说,他真和您动手,输的可能有六成。"
卫青失笑,他忽有些骄傲,有些神驰,最后却只答非所问的道:"你哥哥今日再去河西,或许会换个法子。"
这话,霍光没听懂,他见舅父没有解释下去的意思,也就安心跳过了这一节,并不怎么着急,那一刻,少年有些幸福的想着,反正他既有厉害的兄长,又有更厉害的舅父依仗,不懂也不怕,将来再问就好了。
可惜,霍光不知道,许多许多年后,那一代英豪辈出的大汉会忽然只剩下他一个,有段相当漫长的日子,差不多要靠他一人,撑起大汉的半壁江山。霍光总会想起那个秋天的下午,阳光和煦的书房里,那一瞬,舅父一点也不象他所熟识亲切的那位温润君子,眸光中有些他所终身不能及的东西,霍光往往会一遍遍的自问,若他的舅父和兄长还在,他们又会做何定夺?
天色渐晚,卫青正打算带霍光吃饭,不想宫中来了个使者,道是汉天子在建章宫夜宴群臣赏月,卫青找了个借口没去。宫里的使者走了,皇后殿的使者又来了一个,卫青琢磨了一下,只让来人把霍光接走了,他自己到底还是没去。这几年,他是越来越懒怠参加这种宴会,无非是一众人目光灼灼的看,宴中谁离陛下坐得更近些,陛下又对哪位臣下亲切些。
人都走了,卫青清静了许多,他有些无奈的看了眼那卷轻飘飘的竹柬,无声一叹...怎么比,都是你最好,真糟糕...
是夜,卫青一个人在书房给霍去病写信。他一直断断续续的写,想到一段就写一段,写一段又想一会儿,有时,写写又把霍去病的信翻出来再看看。
这封信,他一直写到第二天深夜也没写完。
卫青自己放下笔,有点无奈,他有太多话想对去病说,越写越多,这样一一的写在信上,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下意识的起身踱到地图前,这幅图是霍去病去朔方后,卫青自己亲手挂到墙上的,他日常没事就看一阵,一看可以一个人看一下午。
卫青盯着朔方城的位置,默默站了一阵,他的神色专著,眸色很复杂,神差鬼使的,他慢慢用手比了比长安到朔方的距离。
不知道为什么?
他忽然很想去看看霍去病,
看看这人不给他回信,究竟都在忙些什么?
也不知他在朔方过得好不好?
长安去朔方,
不过两千里,一个月可至,
这条路没人比他更熟悉,
走快些,或许大半个月就能到。
两千里...
这在他当年,根本就是常事。
一个月...
卫青忽然心动,
只要他愿意,就能见到那个人...
这愿望太过强烈,让他这样的人,一时都有些难以自持。
卫青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老了?容易多思?这几封信虽短,已比战时强得多,当年他送这个人去打仗,一路音讯全无,他也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眼都不眨,根本没当一回事。这一遭,去病不过是去朔方待些日子。
他这辈子,由骑奴而位极人臣,世人或羡或妒,而这位极人臣的滋味,除非到他这一步,否则便无人能解。然而,风刀霜剑的流言也罢,暗潮汹涌的朝堂也好,卫青经历多了,便越来越能澹然处之。漠北之后,他也渐渐觉得,身体不如从前,心思却更清明,很多事看得更透,或许,到了这个年纪,人生最痛快的阶段已过,但,少年时想做的事,总算也完成了一半,以后的路恐怕会越来越难,这是一条很长的路,能走到哪一步?他自己也不清楚,走到现在,所幸者,是身边始终有一人相伴。
然后,这人忽然跑到朔方去了,那种感觉...非常不好...
半响,卫青自己也笑了,这念头太荒谬,再怎么想去病都好,自己也不可能把什么都抛下,还挑在这种时候去看他,现在的朔方,应该已是滴水成冰的季节了。可他忍不住想着,来年春暖花开,若是去病还不回来,自己就去朔方看看他吧...
那一晚,卫青还真见到了霍去病。
他睁眼时,只见四面都是皑皑白雪,凝神细看,却发觉这地方他相当熟悉,再往前走半里路,就是他在建章营时带去病住的房子了。
卫青记得很清楚,那院子小小的,里面却有棵老高的大槐树,去病小时候顽皮,没事就往树上爬,恨得他总打算砍树。可,更多的时候,自己那时常抱着去病一起蹲在树下看蚂蚁打架,絮絮叨叨的讨论蚂蚁的"兵法",一看就能看大半天。直到去龙城前,两人在那里住了很久,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家"。
那一瞬,卫青怦然心动,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可,若他此刻"回家",能否在树上找到去病?
"舅舅!舅舅!"
一念间,一个他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欢快的叫了起来,卫青愣了一下,抬目望去,远处雪地上有个圆圆的团子歪歪斜斜的向他冲过来,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