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息风自得道,“我还有七套不同的餐具,明天给你做别的。”
李惊浊赶忙低头喝粥,心说好人对人好没什么,坏人对人好才是真架不住。
吃完早饭,柳息风果真找出一个野餐篮,把供品都放进去,他自己提着篮子,让李惊浊提着一袋香烛纸钱,两人往山上走。
祭过土地,李惊浊将柳息风带去李家祖坟上。两人站在墓前,李惊浊感觉有点奇怪,他还从来没有跟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起站到这里过。
面前的墓修得很壮观,底座上覆八仙过海彩雕,两侧立长青松柏,墓碑最上方刻一个很大的“李”字,“李”字左下是“惜文”,右下是“怀氏”,分别是李惊浊的曾祖父与曾祖母。再往下两排分别是惜文的子女和孙辈,名字众多,密密麻麻,柳息风一一往下看,在最下一排找到了李惊浊的名字。
“你们这一辈的名字是谁取的?”柳息风看着李惊浊右边的名字,“李惊浊,李惊澜。”
李惊浊说:“惊澜是我堂妹。我这一辈正好是惊字辈,浊和澜都是我祖父取的。”
柳息风点点头,又说:“看这谱系,你家人丁兴旺。”
“也不算。”李惊浊说,“我祖父那一辈的兄弟年龄差得不小,那个年代又动荡,几个哥哥留洋的留洋,抗战牺牲的牺牲,就是有后代,也都没有联系了。现在还来这里祭拜的只剩了两支。我祖父嘴上不讲,其实心里一直有个结,就是觉得比起曾祖,我们家现在人丁凋零。”
柳息风说:“那你岂不是有开枝散叶之责?”
“你在这里讲什么风凉话?”李惊浊想了想,拍拍柳息风的背,说,“鞠个躬吧。不能开枝散叶也不是你的错。”
柳息风惊愕道:“我?开枝散叶?”
李惊浊点了三根香,催促道:“来祭拜,鞠个躬总是要的。快点。”
柳息风只好接了李惊浊点的香,朝墓碑鞠了个躬,说:“以后,你的名字旁边不会要加一个‘柳氏’吧?”
“你想得倒美。”李惊浊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事,要我祖父晓得了,不把我的名字从上面划掉就不错了。”说罢,他跪下来磕了个头。
柳息风说:“许了什么愿?”
李惊浊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说:“没有。我从小就跟着祖父来扫墓,但从没有求过保佑。亡者已没有知觉,祭拜是在慰生者。从前我来,只是为了让我祖父高兴。今天我磕头,要你鞠躬,也是让自己好过一点,毕竟我们将来难免要做不肖子孙。”
两人在墓碑边站了许久,等着香烛燃尽才下山去。
山风不小,柳息风的长发早已被吹得有些凌乱,走到山腰处他才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对李惊浊说:“帮我绑头发。”
李惊浊笑起来:“刚在上面不敢?”
柳息风点头道:“李公惜文看着呐。”
“少乱讲话。”李惊浊被柳息风这么一讲,都感觉诡异了起来。而且他是第一次替人束头发,一边想着从未谋面的李公惜文一边摆弄头发,弄了半天才弄好。
“好了。”李惊浊说。
柳息风晃晃头发,转过身来,掌心一枚新折的小小荷花灯。
四十拾鬼门
中元白天,柳息风拉着李惊浊到处走,他要看和尚念经,要看道士做法,还要看人家扮钟馗捉鬼,看到傍晚才回家。
“柳息风,昨晚你把猫放进来了?”李惊浊去书房里找手机充电线,却发现了目不忍视的一幕。
柳息风回想了一下,说:“它昨晚睡在我的毛毯上。”
李惊浊说:“你跟猫用一条毯子?”
“是啊,怎么了?”柳息风忽然有种触犯家规的感觉,虽然他不知道触犯了哪一条。
李惊浊先不打算追究毛毯问题,他把充电线举到柳息风眼前:“你看看,你的猫干的。”
充电线被咬成了一截一截的,支离破碎。铁证如山,柳息风无法辩驳,只好另辟蹊径:“它也是你的猫。我们的猫。”
教育问题两人都有责任。李惊浊讲不过柳息风,只好决定过两天再去买一根充电线,手机没电就没电吧,反正也不怎么用。
两个人吃过晚饭,便在门前做河灯。
柳息风折荷花,李惊浊做小蜡烛。到天将黑时,两人已经做满了一个篮底。
夜幕将临,河岸沉沉,身边的野草,近处的田野,远处的山丘都只剩下了一层墨色的轮廓。一日最后的余晖从山背后织出一圈微薄的赤金之色,同时也从天边落进缓缓向西的河水里。
两人下到了岸边,点燃河灯,放到水面。
一盏盏亮起的荷花灯随着水流往西而去,柳息风说:“来世托生个好人家。”
李惊浊说:“你真信每盏河灯上都托着一缕亡魂?”
柳息风笑了笑,说:“你的亲人都健在吧。”
李惊浊想了想,说:“嗯。我长到现在,还没有参加过葬礼。”
“你看。”柳息风拿起最后一盏荷花灯,“这是纸做的,我清楚。今天太平镇这一片无数人家,不晓得烧了多少纸钱、纸房子、纸车马,地底下的人真的用得到吗?可能就像你说的,是为了生者好过吧。亡者没有知觉,生者却有追思。亲朋故去,不信他们乘上荷花灯西去,就只能信他们被蛆虫细菌吃了个干净,你觉得,人们愿意信哪个呢?”
李惊浊看着那点点闪烁的河灯,一时讲不出话来。
柳息风将手上那盏荷花灯点亮,送进水中。最后这盏放得最晚,离前面的河灯都很远,孤零零地漂在最末,就像在等待最后一缕跟不上队伍的孤魂。
“吹首曲子吧。”李惊浊忽然说,“你会吹《百鬼夜行抄》吗?”
“没听过。”柳息风说,“你先唱一遍。”
李惊浊轻轻将高潮部分哼了一遍,柳息风听过便吹。
“等等。”李惊浊说,“你吹得不对。”
柳息风蹙眉,说:“不可能。”
李惊浊说:“真的不对。”
柳息风说:“那你再哼一遍。”
李惊浊又哼了一遍,柳息风越听越不对劲,欲言又止。
李惊浊说:“怎么了?”
柳息风说:“你再哼一遍。”
李惊浊不明所以,又哼了一遍。柳息风的神情极度一言难尽,良久,他才委婉道:“你有没有发现,你这三遍哼得,都不太一样?”
李惊浊知道自己唱歌(其实并不止)有一点跑调,所以以往柳息风撺掇他唱歌的时候他都无情拒绝了,可他没想到自己连哼同一首歌都能哼成三遍不一样的,耳根不禁红了起来。
“吹个别的吧。”柳息风忍着笑,捏了捏他发烫的耳垂,好像知道他会脸红,“我想想……《渔光曲》吧。”
夜色中,缓慢的笛声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