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这个礼拜天,将有外地的宣教士来匹兹堡教会传福音,赵阿姨和文景一早起来就抹桌子、吸尘,先把教堂收拾得利利落落、干干净净。文景发现,赵阿姨不愧是当过妇女干部的人,分派起活计来轻重缓急有板有眼。她们重点收拾罢众人聚会的大教堂后,两人就分了工。赵阿姨让文景打扫了婴儿活动室,又叫她去打扫卫生间。她自己则是去打扫牧师和传道们常常去休息的读经室。
“婴儿活动室很重要,美国的妈妈们卫生标准可高呢!”赵阿姨说。
“卫生间绝不能小瞧,人人都会进去的!”赵阿姨反复强调。
文景欢快地嗯嗯应着。她很乐意帮赵阿姨干这一切。一来是接受了牧师和师母的恩惠,接受了教会那幺多捐赠,理应报答;二来是有活儿干才充实,才可以忘掉自己的忧愁和困难处境。还有个重要原因是在干活儿中可以享受到美国的高科技和现代化,这让文景很是陶醉。在她过去熟记的“最高指示”里有这幺一条: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可是在美国清理房间,基本不用扫帚。教堂、婴儿活动室和走廊都铺有地毯。钻在地毯里的灰尘扫帚奈何不得,拖布更是没有用。美国人就发明了象儿童小推车似的吸尘器。只要把电开关一开,吸尘器便随着你的推动嗡嗡地跃动,所过之处那地毯便鲜亮喧和起来。更让文景感到新奇的是卫生间那卫生洁具的干净和亮堂,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方便后一摁水纽,那坐便器周围就渗出蔚蓝色洗涤液来,清水哗然接踵而至,将白瓷便池洗涤一新。同时还散发出一种玉兰香皂的味道。卫生纸卷儿就悬在手边,敞开使用,也没有人往自己家里夹带。洗手池上方的水龙头用不着开关,只要把手伸过去,水就自然流了出来;手一离开,水也就停了流动。墙上还装有纸巾盒和自动烘干机。想想故乡吴庄的茅房和擦屁石,文景就笑着耸耸鼻子、皱皱眉头。
文景无论打扫哪里都非常投入。她觉得这不是干活儿,而是实习、体验生活。否则,真有人聘你做清洁工,你还不适应呢。
“难怪海纳不想家呢!”文景自言自语地笑道。除了药物上的依赖外,初生之犊适应性强。儿童医院的环境比教会都干净漂亮、高科技呢。这丫头习惯了儿童医院的舒适环境,一提回国就摇头。
文景一边干活儿一边想自己的小女儿。想着想着就收敛了笑容。小女儿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脸也白净了,身子骨也硬朗了。这让文景很是欣慰。但仅仅一个月的功夫,那小心儿却变大了,也变野了。并且还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狂妄。一次,他给姐姐打罢电话后,竟然沉思良久,对妈妈说,等她长大后找个老外作女婿,就可以移民美国。那时就有条件邀请姐姐和爸爸一齐来,让姐姐也在美国留留学,让爸爸也风光风光。当文景给她讲自尊自强和爱国的道理时,她竟然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美国的土地和中国面积差不多,人家两亿多人口,咱们十三亿。咱的国土资源按人一均就少得可怜了。将来人越多,就不够用了。咱能移民就移,不能移创造条件也移,这才是爱国哩。咱在美国的土地上子又生孙,孙又生子,慢慢儿当州长、竞选总统,这美国不也就变成中国人的了?”这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怎幺会有这种奇思怪想呢?当文景问她眼下拖欠人家儿童医院那幺多医药费该怎幺办时,她竟然眨巴一下眼,扒到妈妈耳边说:“谁敢逼咱要钱,咱就躺到墓地去!咱看谁怕谁!”这话更是离谱,让文景都羞愧难当、目瞪口呆,脸热心跳了好半天呢!仅仅一个多月的功夫,这丫头片子怎幺就有种小无赖式的幽默和复杂呢?
清洗了婴儿活动室旁边的母婴卫生间,文景把洗涤瓶、毛巾、拖把等都收拾到清洁车上,推了车去清洗读经室旁边的普通卫生间。每逢路过读经室时,她总是放慢脚步,小心翼翼,惟恐打搅了潜心潜意默诵圣经的章牧师。她发现,牧师和师母有着诚实、纯朴的心灵。尤其是当他(她)们的精神与圣经的旨义融为一体时,他(她)们脸上的神情就慈爱而祥和,心中便没有世事、没有欲望,外界的一切对他(她)们都变成模糊不清的身外之物了。
然而这一天,读经室里却突然传出赵阿姨压抑不住的火爆声:“肯定是老郑给了单兄弟什幺好处,不然,他怎幺会偏袒他呢!”
“主啊,原谅赵姐妹!”那牧师祷告道,“她不知道怀疑和猜忌也是罪过。——老郑他举目无亲,有什幺好处可给单兄弟呢?”
“我是基督徒,组织里面的人,老郑他与教会不沾边,怎幺那茶几就先尽着他呢?我认为单兄弟处理问题不公平!”赵阿姨愤愤不平道。
文景这才听出事情的原委,单兄弟兼作教会的保管。最近有搬家离开匹兹堡的一对夫妻,将家中一些桌椅等旧家具捐给了教会。赵阿姨一眼就看上了那个茶几。她曾与文景念叨过几次,说那茶几放到她女儿客厅,与新买的沙发很是般配。显然是单兄弟将茶几送给了老郑,赵阿姨不服气,便在章牧师面前告状。
“你女儿需要茶几,郑兄弟他刚刚租了房,家徒四壁,也需要茶几。恰恰因为您是基督徒,单兄弟才将茶几先送了老郑。咱基督徒是讲奉献的啊。这也正是上帝的安排啊!”
“哼,那偷渡客什幺东西!拾破烂的主儿。临走时把教会的台灯都捎走了……”赵阿姨发觉牧师的理论与她的理解风马牛不相及,恼怒到极点,风一样刮出了读经室。
文景在卫生间大气也不敢出。她恨不得立即就远离这女人,躲开这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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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景打扫完读经室旁边的卫生间来到教堂时,教堂里已坐满了虔诚的听众。这天的听众里夹杂了不少年轻人,满眼是黑压压的后脑勺。讲道已经开始了。章牧师和一位黄头发的美国绅士坐在台上作陪,规格比以前隆重。一位来自外地
的布道者正口若悬河、慷慨陈词。令文景吃惊的是:今天的传教士是一位女性。她的声音正从讲坛上的扩音器送上教堂的高屋顶,然后又向四周辐射。这声音的一升一降,如同经过什幺过滤器的加工一般,滤去了女性音色中的尖锐和嘶哑,使其带上了男性的浑厚和磁性。听起来十分悦耳。
为了不影响肃穆的氛围、专注的听众,文景便坐在了最后的一排。
她发现此人所讲的方式和内容,与来自台湾的章牧师的讲法不太相同。章牧师总是贴得很紧,把日常生活小事往上帝的旨意上靠。就象当年大陆上将好人好事往“最高指示”上生搬硬套一样。文景不怎幺喜欢听。而这位布道者则是偏重于讲述自己怎样信仰起这种教义的切身体会。她说她是以她先生的“陪读”的身份来到美国的。初到美国,举目无亲;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她最初参加教会的活动,完全是出于功利的目的。为了免费的圣餐,为了接受捐赠,为了搭乘弟兄姐妹的车去超市购物,为了从弟兄姐妹处得到求职的资讯……。她讲得既实在又有代表性,这就引起了文景听讲的兴趣。
“但是,”这传道人把话锋一转,非常动情地说道,“当我真正认识到人的罪性的那一刻,我就心潮起伏,再不能自已。而这一刻,正是美国某大学的太空物理学博士、一名中国留学生鲁进举起手枪射杀三位教授、一位副校长和一位同样来自中国大陆的同胞(与鲁同时获得博士学位的留学生华国栋)的时刻。妒忌、猜疑能酿成如此的惨剧,叫人震惊。……”
这位讲道者所举的事例,确实令人心魄震撼。听众中发出了嗡嗡声。其中夹杂着“阿门,阿门”的祷告声。紧接着是宣讲者带着听众齐声祷告,大意是“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我们若认自己的罪,神必洗净我们的一切不义。”文景知道这正是基督徒所认为的圣人圣言与凡心的不同。教堂的彩色玻璃遮挡了光线,突出了教堂的高大和幽深。钢琴手轻轻拨动了琴弦,圣乐缓缓响起。人们在低头闭目呢喃祈祷中渐渐进入在地若天的遥相呼应。
“更叫人震撼的是在悲剧发生后的第三天,当我看到受害者、副校长安妮的兄弟们致鲁进家人的信的那一刻。他们在信中说:‘我们刚经历了巨痛。我们在姐姐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失去了她。……当我们在悲伤和回忆中相聚一起的时候,也想到了你们一家人。……安妮(副校长)生前相信爱和宽恕。我们在你们悲痛时写这封信,为要分担你们的忧伤,也盼望你们和我们一起祈祷彼此相爱。’被害者对杀人凶手的家人不仅没有抱怨、没有仇恨,反而首先想到‘这个周末你们肯定十分悲痛和震惊’,用诚挚和关爱来安慰他们。这种宽容、这种大爱来自何处呢?来自圣洁的心灵,来自安妮一家心中的神!”
宣教士激情高昂的讲述显然已统领了全场人的心灵,教堂里立即又变得安静而庄严。仿佛圣灵就在高空普降甘霖,受了滋养和点化的信徒们的神情越来越端庄和虔敬。然而,吸引文景关注的已不单单是传教者的讲义,更叫她震惊的是她的嗓音。它唤醒了尘封的记忆,让文景难以置信。她侧耳倾听,越听越象是好友慧慧发出的声音。难道说那一位狂热追求“入党”的人皈依了基督?不,不可能!但是,她越听越觉得这简直就是陆慧慧当年在吴庄舞台上朗诵最高指示的声音。受了这疑问的纠缠,文景的心在狂跳,快蹦到喉咙口了。谁曾想到十几年后的相遇会在这种场合里呢?不管以什幺方式相遇,这都是天大的好事啊!文景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就小声问身旁的信徒这位传道人的姓名。那人用食指在自己的掌心里一笔一画写了三个字:陆——敬——灵。
一个姓名中的三个字有两个不相吻合,这丝毫不能动摇文景的信心。因为那陆字正是她吴庄的陆氏家族的陆!文景挺了腰身儿朝台上张望。可是,由于她坐得是最后一排,只望见这位宣教士的衣着宽松肥大,一半儿象牧师一半儿象俗人。好歹看不清眉脸。情急生智,她发觉在她之前的前三排出现了一个空位子。她不管那位子是谁空出来的,就毫无顾忌地抢占了去。她的新旧邻座都为她的突兀感到好奇,不约而同瞥了她一眼。可她毫不介意。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讲坛上那位中心人物身上了。十多年不见,怎幺在这位姓陆的身上找不到慧慧的影子呢?慧慧的脸盘瘦削而苍白,这一位却丰满而红润。慧慧遇事畏首畏尾,屡遭挫折,脸上常露出一种郁闷、板滞的表情,说话也瞻前顾后的;而这一位却精神饱满,词锋雄辩而有力。当文景就要放弃自己的猜疑时,这位传道者讲到有力处,将手臂一挥,露出了右手的残疾……。是她!陆文景一激动几乎喊出声来。当她终于从那张丰满的面庞中找寻出昔日慧慧的影子时,文景惊呆了。她愣愣怔怔,脸上竟露出木然的表情。
“过去,我习惯于抱怨上天的不公,批判社会制度的不合理,却从来不考虑自己身上的罪性。记得我的母亲曾在雨中扶助了一位摔倒的下乡工作队长。可因为母亲家庭出身是地主,她的善举不仅不被人认可,反而被定性为拉拢腐蚀干部,把她定为一打三反的批判对象。我,作为她的亲生女儿,不仅不替她伸张正义,反而要与她一刀两断,划清界限。可怜她是没有听觉的残疾人啊,至死都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讲到此,慧慧痛不能言,掏出纸巾来揩眼泪。台上的章牧师和那美国绅士相互一瞥,脸上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深沉。台下也发出一片感叹唏嘘声。当文景再一次确认这正是她千方百计要找的慧慧时,她的理智终于清醒过来。然而,这一切又太突然了。突然到让她的情感不能承受。文景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就又被慧慧的讲述揪扯到往事的回忆中了。于是,慧慧的婚姻受挫、慧慧的投河徇情、慧慧的书托遗孤,以及她为慧慧所受的苦、所遭的罪又纷至沓来。文景的意志力再也帮不了她什幺忙,她的哭声在众人的唏嘘声中独树一帜,早由抽咽变成泪雨滂沱的呜咽了。好在这并不影响主讲人的情绪,因为拯救灵魂的使者要的就是听众心灵的感动。
“作为一个在自己的国土上,被生存的境遇和精神的迷茫双重流放的人,我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人的尽头便是神的开头……”
慧慧一直沉浸在她的天国,她心灵的故乡。并没有发现“满堂涕泪谁最多,吴庄故友青衫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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