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丧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嘿,你是不是又想说什‘无证即无罪’,‘不妄定论’?”
鹿辞并未否认,他心中的确端得是这个心思,但见童丧仿佛还有话没说透,催促道:“卖关子,有话快说。”
童丧撇了撇嘴:“得,等我想想从哪说起哈……对了,你刚才看见他头发了吧?”
鹿辞一怔,道:“这不废话?”
童丧也不恼,耐心道:“什颜色?”
鹿辞眨眼回忆片刻:“……灰的?”
方才只是匆匆几眼,鹿辞其实看得并不清楚,但细细回忆差不多也想起那是一种深灰,近似于香炉灰烬被水淋湿的颜色。
童丧道:“嗯,他小时候头发不是这样的,还有他那双眼睛,你没发现,也是浅色,但小时候也不是。”
鹿辞莫名其妙:“那又怎样?”
“欸欸欸——还是我来说吧,”洛寒心在旁听得着急,看向鹿辞认真道,“你应该知道,春眠这些年一直都在褪色吧?”
鹿辞点了点头,在他记事之初,春眠的树冠是深粉,而后这些年中一点点变淡,如已是粉得有些发白。
洛寒心道:“那你知道最初是什样子吗?”
鹿辞回忆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
洛寒心道:“红的,火红火红。”
鹿辞不知他说这些有何意义,但却也隐隐察觉到了某些,道:“这跟他有关?”
洛寒心点头道:“对,这事说起来其实也挺久远了,我那会都还小,所以不记得也很正常。”
据年长的师兄师姐所言,春眠曾被称作“秘境祥云”,因一直以来色泽鲜红,树冠如被红日浸染的晚霞。
历代弟子更迭,秘境中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春眠却从来没有变过颜色,就如师父鹊近仙一般,像是个永远不老的存在。
然而,从姬无昼三岁那年发色和眸色开始变浅时起,春眠便跟着开始褪色,由红变嫣红,由嫣红变深粉,再淡为现在的淡粉。
除此之外,师父鹊近仙也像是受其影响,千百年未曾变过的如墨青丝间开始冒白发,从无到有,从有到多,如看上去已近乎花白。
这些变化起初十分缓慢,等大家意识到时已经过去了不时日,但只稍一联想,众人便很快发现了当中关联。
从那时起,秘境所有门明里暗里谈及姬无昼时都会带上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与他差不多年岁的师兄师姐也都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距离。
随着年岁渐长,这种孤立与排挤愈演愈烈,姬无昼己也不避免地察觉到了周围人的侧目与避忌,但他却似乎并不在意,无人行他便独来独往,无人相伴他便己待着,时间久了不像是旁人在排挤他,反倒像是他在排挤所有人。
洛寒心说完这些,童丧总结道:“现在明白了吧?他被叫瘟神不是没道理的,以后看见他离远点,反正咱不理他他也不会来招惹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便是。”
鹿辞没有说话,心中还在琢磨洛寒心所言。
这故事听上去似是通顺得很,但细想便会发觉其实当中并无“铁证”,根本无法证明春眠的褪色和师父的白发与姬无昼有必然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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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样无法证明与他无关就是了。
至于这种似是而非的传言大家为何会深信不疑,恐怕究其根源就是那本先入为主的《百家杂记》里的“瘟神”之论了。
鹿辞没再多言,了密林安顿好灵鹤后便直奔藏书阁而去。
藏书阁共八室,分别为天地、史律、纲礼、农商、医药、技艺、书画、杂卷,前室里的藏书他都已经看了个七七八八,后室却还未曾涉猎多。
这倒不是因为兴趣使然,只是他依稀记得师父鹊近仙曾说过一句:“人若是一只陶罐,那藏书阁前室里的书便是石头,而后室里的书则是水。”
这话的义其实并不明确,听在各人耳中都有不理解,而年幼时的鹿辞则将理解为梁瓦之分——石为梁,水为瓦,筑建有先后。
此前他来藏书阁总是奔着前室,而这一次既然带着明确目的,他便直接来到了汇藏轶事杂卷的最后一间。
杂卷数目庞大,但好在历代师兄师姐将分类标示做得极规整,鹿辞的目光在排排书架间搜寻,不消片刻便已找到了有关姓氏家族的《百家杂记》。
然而,他原以为会在书中看到极为详尽的内容,却不料翻找到“姬”这一姓时,看见的不过只有寥寥数语:
姬,古来即有罕见之姓。其裔常隐于世,行踪鬼魅难寻,然凡其没之处必起天灾疫病,若降灾之祸首,承瘟神之恶名。
鹿辞将这短短几句反复默念数遍,琢磨半晌后不屑嗤笑一声,“啪”地合上了书册。
这日傍晚,他踏着夕阳的余晖前往了师父鹊近仙的住所,“咚咚咚”叩响了屋门。
第18章 修编杂卷
“进来——”屋内之人懒懒道。
鹿辞推门而入,便见鹊近仙正悠闲仰卧在长榻上,双腿交叠架于扶手,右手举着本书,左手侧伸而,在旁边小案上的盘子里摸索着揪一只匍萄。
鹿辞一阵无语,每回面对鹊近仙他都深刻怀疑藏书阁里写的那些纲常伦理全是假的,“为人师表”什的其实根本不存在吧?
鹊近仙把匍萄丢进嘴里,这才从书册上方露眼睛来看向门,意外道:“哟,小阿辞?”
将书搭在胸,鹊近仙嚼着匍萄笑眯眯道:“来找为师作甚啊?”
鹿辞回手合上屋门,虽然鹊近仙不摆师父的架子,他却还是上前端正行了一礼,道:“师父,弟子有个疑问。”
鹊近仙道:“问。”
鹿辞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道:“师父为何会生白发?”
鹊近仙明显怔了一,随即好笑道:“为师都这把年纪了,还不准我长几根白发?”
鹿辞直视着他的双眼:“仅此而已?”
鹊近仙道:“仅此而已。”
鹿辞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弟子想做件事。”
鹊近仙抿嘴里的匍萄皮丢到一旁,随意道:“大事?”
鹿辞道:“小事。”
鹊近仙稀奇道:“小事还来请示我?这不像你作风。”
鹿辞坦然道:“虽是小事,但毕竟不是我一人之事,还需师父首肯。”
鹊近仙了然一笑:“哦——这是来领
尚方宝剑?”
鹿辞道:“没错。”
鹊近仙挑眉道:“说来听听?”
鹿辞道:“我想重新编纂整理藏书阁内所贮杂卷。”
鹊近仙一愣,随即将搭在胸的书丢到一边,坐起身来道:“为何?”
鹿辞道:“杂卷藏室内的藏书良莠不齐泥沙俱,有些东西若继续留存恐会误人子弟。”
鹊近仙思忖片刻,忽然面露恍然:“你是指那些春宫?”
鹿辞呆滞半晌:“……哈?”
这实在怪不得他,彼时的他还是朵如假包换苞待放的清纯小白莲,那些存放于杂室快被翻烂了的春色画卷他都还没来得及接触。
鹊近仙见他满脸不似作伪的茫然,顿时明白是己理解有误,忙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咳,不是,那你是指什?”
鹿辞看了他面上的古怪,但也没继续深究,顺着答道:“杂卷之中有些内容离潦草,所记所述无凭无据,无渊源,无引证,无注疏,无稽考,无异于胡诌乱道信开河。”
鹊近仙听着他这般言之凿凿的指摘,忽然很好奇究竟是什内容让他如此不满,追问道:“比如?”
鹿辞沉默片刻,如实道:“比如《百家杂记》中对于‘姬’姓的记载——凡其裔没之处必起天灾疫病——这天灾疫病发生于何时?何地?何人证当时当地有姬姓之人没?通通没有。如此言而无据之论,与诽谤污蔑乱泼脏水有何区别?”
这话听上去隐约透着几分辩解回护之意,鹊近仙饶有兴趣地眯了眯眼,忽而似有所悟,笑道:“你与无昼相熟?”
鹿辞见他曲解了己的意思,忙撇清道:“不熟,日才第一次见。”
鹊近仙不依不饶:“一见如故?”
鹿辞噎了一噎,瞬间想起姬无昼在林中“赏”给己的那仅有的漠然一瞥,讪讪道:“话都还没说过。”
不知怎的,鹊近仙竟莫名从这话里听了一丝委屈,顿觉忍俊不禁,盯着他笑而不语。
鹿辞还当他不信,又正色道:“师父,我想重编杂卷真的不是因为——”
鹊近仙抬手将他打断,道:“行了,需要帮手?”
这转折来得猝不及防,鹿辞愣怔片刻才惊喜道:“师父意了?”
鹊近仙道:“你己不嫌累,我有何理由阻止?”
鹿辞得偿所愿,却还没忘请教:“那师父有什要提点的?比如……什该留,什该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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