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南堂知道沈弃做的是太子讲师时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一口一句他也有今天。
他那时方才关完禁闭,吃饱饭后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去世子府找齐怀文,却得知齐怀文不在,仔细盘问才从那位冷厉漂亮的大荒弟子口中得知齐怀文是进宫教书去了。他当即笑得止都止不住。
待笑止住了,说那我等他回来,我们还没好好聚一次。四顾又发觉无聊得紧,目光移到少年那边去,见少年正在拆信。
宁南堂看沈弃手边厚厚那几叠,撑着下巴搭话:“嗬,这信可真不少。哪些姑娘送的?”
“我师兄。”
宁南堂嘴角抽动,又去看那厚厚的几叠,“你们师兄弟关系真好。”话罢又问,“不过你这才刚从姜到齐,写的都什么写这么多?”
“没什么,”沈弃淡淡回答,将一眼扫完的信纸折好重塞回到信封中去。
宁南堂瞟到一两句,品过后,连声啧啧,说:“这骂的真够难听的啊,按感情讲从小长大关系该是不错啊。”
沈弃没回话,宁南堂语结,看着少年又拿起另一封信拆开来一目十行的扫视,终究还是没趣的起身去别处转悠。
转悠一圈回来后发现少年还在看信,自己又实在闲得发毛,突然想起什么,对正一页页翻动信纸的少年问道:“你会下棋么?”
于是天近昏时齐怀文前脚刚迈进大堂就见老友和沈弃在大堂中杀得正痛快,叫住一旁续茶要离开的婢女细问,才知道这都是第三局了。
他放走婢女,往里走近时两人都没发觉,待能看清棋局时,宁南堂才后知后觉猛地察觉到身边的人影,吓一跳,道,“你猫么,怎么没脚步声。”
沈弃倒一点不受惊扰,头也不抬,双眼依旧紧盯棋局。
齐怀文望着棋局,笑道:“哪儿能,你没听见。”
宁南堂去扫沈弃一眼,见他仍在钻研棋局,于是和齐怀文聊起天来,“你当年还嫌我笨,现在去教齐翊玉那个草包,真真报应不爽!”
齐怀文抛给他个眼色:“好好叫太子。”
宁南堂拗不过,只好连声道:“行行行,太子太子。你当年给我指点功课时怎么骂我不开窍的来着?我姐那般嫌弃我可都听不下去。”
“那是当年,我当年才十二。”
“你不知道你小时候多讨厌,刚开始还不和旁人说话,真是尾巴都要翘上天去。把我们这一辈全比下去不说,爷爷还偏要我和姐跟你一道上课。因为有你在,先生教得快得要命,我姐每次下课后回去的路上都要埋汰你。”
齐怀文失笑:“还有这桩事?”
“对啊,所以她缅不开脸问你借书,都是抄得我问完你后写下的那些功课。说来她小时候从南边回来后,明明才四岁,一口一个文哥哥叫的啊,一直念叨着,后来真见着你那股子热衷倒是熄了”宁南堂说道,但很快变了脸色,急道,“你可别跟她说是我说的!不然我又得被她找毛病去向爷爷告状。”
“这都十年前的事了。”齐怀文不追着逗他玩,目光转回棋局,问道,“几盛几负?”
“平。”宁南堂又扭过头看着仍在苦思的沈弃,得意道:“认输吧,这一步你盯得我茶都凉了。”
齐怀文轻挑一边眉毛。
沈弃闻言颇不服气的抬头瞟他一眼,目光却在略过齐怀文时停下,眉心蹙紧。
“你头上怎么回事?”语调清清冷冷的。
“我还以为你之前就有了,今天的新伤?”宁南堂也随着沈弃将目光落到齐怀文头上包起的伤口。
“剐蹭到了,御医处理过了,没多大的事。”
“那就好,你可别破了相了,不然去喝花酒时我这边要折上一员大将。”宁南堂嬉笑着同他讲。
齐怀文微提嘴角,推搡一下宁南堂的肩,一手按着桌子侧过身子又去看那棋局。
宁南堂回过神来,对对面仍旧死死盯着齐怀文的少年道,“哈哈,都说了,认输吧。”
少年却不应他,直接道,“明日我与你一起进宫。”
宁南堂目光落在他手边的剑上,虽有些莫名其妙但仍是解释说:“齐王宫和别处不太一样,管得严,不让带利器进去。你要闲得发慌想四处去逛,我可以带你去”
“那就不带。”少年利落地一口剪断他的话。
齐怀文倒不做什么表示,只说你想去就去。
少年于是起身,说我输了。将手中的黑曜石棋子扔到棋盒中,抓起剑和一旁的几叠信,擦着齐怀文肩膀走了出去。
宁南堂与在一旁侍候的侍女一道面面相觑,只觉气氛不对,可抓不出缘由来。却见齐怀文走到他对面,含笑从棋盒中捞出枚棋子,在棋盘上寻个空落了下去。
宁南堂倾身上前,细细去揣摩棋局,待理出了头绪,咬着嘴唇对齐怀文摆出一副愤愤的面孔。
“我可是等他认输后才下的,不算帮他。”齐怀文面上带着得逞的笑。
“可我照旧是不舒服!我早说过了再不和你下棋!”
齐怀文眨眼笑一下,不回话,站起身来要走,却腿软一个踉跄,扶住桌子才没倒,按着额角闭目缓了一阵。
宁南堂一惊,急忙去扶他坐下,“你这怎么都不像没事啊。”
齐怀文脸色发白,瘫软靠着椅背,微垂着眼:“病没好彻底,气血不通”
宁南堂道:“那草包真气住你了?”见齐怀文又瞥他一眼,才皱眉不情愿的赔道:“我知道,太子太子。这不是一时改不过口吗。”
“没多大事,翊玉与我有过节,和不太来。”齐怀文深吸两口气,重站起来。
“那可不是合不来,他讨厌你都写到脸上去了。”宁南堂翻个白眼。
“没办法,他是储君,基本的律法总得会。我也就教他一阵,明年兴许就调去刑部,也不算太长时间,姑且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当年的脾气可是直接就揍上去了,如今竟是温和至此。”
“孤勇是不错,可如今世道,只能寻些曲折的。先稳住他,其余的稍后做打算。一步步来吧,哪有一口气吃成个胖子的。”齐怀文梁梁眉心,面上重又带回些笑来,侧头看向宁南堂,“你呢,准备以后怎么办?”
“反正不去军营,爷爷也不准备让我进朝廷,准备看块地儿开个酒楼吧。”
“也不错,我以后喝酒找你去。”
“你先养好病吧,”宁南堂回味一下方才少年的神情,“那小哥的模样像是要将伤到你的人生吞活剥喽。”
齐怀文笑上两声,说我过会劝劝他,又道今日来有什么事。
宁南堂说也就是来和你聚聚,本想着出去喝酒,可看你如今这样子还是歇着为好,我就先回去了,指不定还能赶上开饭,不然我姐又要明里暗里挑我毛病。
稍作告别宁南堂便出去,接过原先交给小厮的马同齐怀文说不用送了,让他回去好生养着。
晚些时候齐怀文用过饭后走到书房,发觉里面灯正亮着,推门进去,在书桌前写字
的正是沈弃。他只来得及看上一眼,沈弃便将纸掩了去。
“少见你写东西,字挺不错。”齐怀文回身将门掩上。
“我师兄教的。”
“想不到贺泽字竟不错,代我同他问个好。改天同信一道寄来副字,让我也赏赏。”齐怀文回过身去,却见沈弃脸上极不自然。“怎么,哪里不舒服?”
沈弃摇头,见他走到身边来,抬头去看,眼随着移到他头上去,眉尖又蹙起来:“什么东西碰的?”
齐怀文干笑两声,并不作答。
“明日你随我进宫去不要到处跑,齐王宫与姜的不同,别让旁人将你抓起来了。”齐怀文说笑着,弯指去刮沈弃的鼻尖。
沈弃偏头避过,伸手握住齐怀文的手腕,仰起头,一双眼与他交上,似是要将他剜个明白似的,平平的唇角一张一合的重复:“我问,是什么东西碰的。”
齐怀文只好示软,搔搔鬓角,耸肩道:“书角。破点皮,没多大事。”
沈弃嘴角依旧平着,手劲稍松,垂下眼同齐怀文十指交叩住。
“以后我都和你去。”顿了顿,又道:“不带剑。”
“大可不必,王上今日好好斥责了太子一顿”
沈弃站起来,拉近了些他,低声在他耳边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就承诺过,有我在,旁人动不得你分毫。”
他把话讲得郑重,可齐怀文被耳际的呼气引得一阵阵发笑。沈弃拉开些距离一脸莫名的看着他,想了一瞬,索性凑近咬上他的下唇,含吞下他的笑。
次日齐怀文一推开门就见沈弃在外头等着,要怕他失信临了跑了似的,齐怀文上下扫视他,发觉是真没带上剑。又细细盘问是否带什么利器,沈弃让问得不耐烦,撇眼道:“要真想伤人,空手便能扭断脖子。”
“那我可要惹上罪罚了。”齐怀文笑道,走近去理了了他脑后的发带,后退两步,笑问这身穿起来怎样。
“能怎样?比之前那种蓝色只是鲜亮些。”沈弃略低眼皮去看自己换上的一身雀蓝。
齐怀文摇摇头笑了起来,说走吧,今早走早些。
一路都没遇见什么事,齐怀文让他进马车中,说齐没那么多明的刺杀。到王宫时却也还早。只是沈弃经过第四道搜身时,终于被严密细致的一整套惹得不快,虽说不抵触,但被人在身上摸来摸去脸还是黑下去,为他搜身的宫女一抬眼就让他的脸色吓到,哆嗦着紧忙搜完放他走了。见这人随着世子进去了才拽拽身边的人,委屈地小声嘀咕长得怪好看可这脸色怎么跟要杀人一样。
到这处宫门之后就只能再步行走,因提防着怕刺客寻到躲避的地方,路上连棵同些的书都没有,很是无趣。这遭齐怀文查完一身又同沈弃合着走到一块,故意同前头领路的人拉出些距离,压低声笑说你缓些脸色,又不是将你扒干净,吓哭人家我还得好一阵解释。
沈弃不答,面色稍缓些,可口气仍是不善,“一两道就罢了,一连搜三四道我也是前所未见,哪里都没见这么多规矩。”
“齐是怎么打来的你又不是不知,这么几代便一直秉承着太祖的遗愿,对兵和侠士一众有武力的人管得严。”
“即便是兵变得了的,如此也是太紧张了。”
齐怀文见旁的劝不动他,只好安抚说没办法你是第一次来,往后熟悉些我带你走另一道搜身少些的,不过你若不喜欢,那便也可以不随我来,南堂和清婉都说想和你比试比试,宁将军也想给你分个军中差事当——
“你答应了么?”
“所以我来问你”
“不去。”沈弃干脆地回绝。
“那便只好先忍着了。”对方得逞地笑道。
沈弃憋着一口气,眼盯着前头一意领路的太监,手隐到齐怀文广袖中去拧他的手背。齐怀文吃痛的扯嘴角,反客为主去拿指尖去搔沈弃的掌心,又因为对方忍笑忍得手指轻颤愉悦的弯起嘴角。
袖中伎俩玩得正欢,却见远处迎头也行来个太监,交缠的两只手随即归回原位,回到不逾越主仆身份的距离。
那太监看见他们,面上一喜,说真是恰巧,凑近去与前头领路的太监窸窸窣窣说了几句,待说完,走上前来,行一辑礼,抬头来话刚要说出口,目光扫到齐怀文身边的沈弃却是一滞,“这位是?”
“沈弃。大荒中的一位,原在姜做我的贴身护卫,现今随我回齐了。”
“早有耳闻早有耳闻,”太监连声道,也向沈弃稍行一辑礼,转头对齐怀文道,昨日那事陛下方才得知,后来的处理实在不大妥当,总之世子先随杂家去一趟吧。目光扫及沈弃,笑道,“陛下不知沈先生前来,得由奴家去通告,政务忙只腾出些时间给世子,今日是怕是见不了沈先生。”
沈弃颔首,没说话。齐怀文便先嘱咐领路的太监将他送到大皇子住所旁的御花园,又仔细叮嘱沈弃说不要乱走,才匆匆随太监走了。
齐王宫同姜比起来不逞多让,倒不是同等标格,若较豪奢,兴许满天下没一个比得上姜。只是齐用着以文闻名的前朝的旧王宫,论气调,兴许还稍胜上一层。尽管入主的人改换了姓,可大局动不了工匠也只好仍秉承着原有的器巧与不外放的准则修补,风雨百十载,没改换原有的根基,早前的雅气仍存。
御花园也很雅致,不大却很多花丛,自他们回齐时已过一月,如今渐入秋,花没几束是开着的,随从的太监说再过几日天回暖了,桂花会开。还说齐王宫有一株三百年的桂花树,花开时整个王宫都能嗅见桂花香气。再然后会落雪,接着梅树就成御花园点睛的一笔。
但现在还没有,只见天一日日转冷,桂花气兴许还得再过一阵才能见识。好在树木还苍翠,风过地上未积枯叶,将御花园撑得仍存几分气度。
太监退下后沈弃只在御花园中随意走动,人很少,偶尔碰见的一两个宫女都低下头行个礼就匆匆离去。兴许这御花园修葺的有些考究,或许说确有讲究——沈弃曾在旁人摊开满地书借由此在一字一句间寻人的那项浩大工程中随手捡起一本书看过哪里建造是为了些什么,只是具体记不大清。虽在齐怀文身上不显,可文人向来喜欢给事物加些缘由,在宫殿建筑上发作也算情理之中。
说来也有趣得紧,前朝是以文闻名,后来经本朝太祖兵变称王后本该武盛才是,可因太祖疑虑多,抑武重文一层层施加,到如今齐也随前朝一般以文与棋立于当今五国,就连王室也更倾向于纸面上花工夫。
王室这些年唯一的例外是齐怀文的父亲,因被夺了十来座城一气之下弃笔从戎,十来岁就跑到边疆上阵杀敌,战功赫赫早早便封了王,只是不恋权,娶文臣家爱舞刀弄枪的杜氏后就跑去南边山里剿匪。
王妃身后也有几段在崇都家喻户晓的故事,就连齐怀文这名是杜氏的父亲起下的,见女儿女婿一心向武,此名的本意便是将外孙再拽回来修文上来。只可惜齐怀文外祖父去世的早,虽躲过几年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却也没见证外孙以文赋名扬天下的盛况。
瑞王与王妃间本该是段佳话,只可
惜故事结在一场兵乱,连同宁老将军唯一的儿子都与儿媳一道葬命在南边团团的瘴气中。齐怀文在那里头倒是捡了条命,可被宁将军寻到带回崇都后,受了刺激记不清东西,又因父母死因,自此再不练武。
老子弃文从武,儿子竟兜兜转转重回到文臣这条道上来。
但沈弃并非是喜欢在方寸间斟酌考量的人,因此转满一圈,却也只觉得填满整自己双眼的绿都索然无味起来。
然后他听见有人在唤他。
叫的不是名字,用的指代存疑的单字。沈弃回过脸去,看见远处湖边亭子中朝他招手的人。
距离不算远,沈弃索性走过去,那人见他来了,重又坐回去,笑问你是从外头来的么?
沈弃走近些,看清楚人是个年龄比他还要小些的孱弱少年,面色发白可模样生得很不错,笑起来眉眼生动些将面目的苍白掩盖了个七七八八。一身随意系带的素调衣物,头上一根木簪将发簪得将就看得过眼,是个并不讲究的脾性。现今面前摆了副棋局,手中捻着枚棋子,仰脸满眼好奇的朝他笑。
沈弃回说是。
对面那人又问,你从哪国来的?
算是姜。
对面那人托腮凝神垂眼想了一刻,小声嘀咕道姜有几位棋手听说不错。又仰脸注视沈弃,“你会下棋吗?”
为什么你们齐国人都好这么问?沈弃看对方听到他肯定的答复紧忙欢快地收拾残局时暗暗思忱道。
况且他好像没答应要与他下棋。
结果还是下了。
沈弃主要还是闲的,他根本不知道齐怀文要被叫去说多久,比起满御花园漫无目的的转,随便找个人下棋倒也不错。
与面貌的随和与衣着的不讲究不同,对面这人的棋风诡谲而狡诈,沈弃自开局就没顾得喘上一口气。
对面那人看他棋局上的气势渐渐低下去,也松下脸色,看着他的动作说下那里不行你想大龙被屠吗?你下得是不错啦,可惜遇到了我那里也不行,一点用都没有。唉,那里更不
沈弃执子的手在棋盘上悬了很久,听这人又是自顾自的分析局势,又是引经据典,烦得额上青筋都突突跳起来,狠狠将棋子捺到个空地,猛地抬眼一扫他。终于,清净了。
但又因为那一步瞎下,他继而又陷入到下一重险情。
于是对面又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你生得怪好看的,为什么到宫里来啊?”
“你这身衣服挺好看的唉?我这不仔细看都看出出来,你是我哪位王兄的什么人啊?身上怎么有我大齐王室的家纹。”
沈弃一窒,正想问这很要紧么,却见对方并不指望他回答似的又问起旁余问题来。
“你睫毛好长啊——比我见到的好些姑娘都长。”
还未及沈弃发飙,他又继续讲下去,“不过远远去看看倒不觉得,近看你可真是挺同,一点都不像姑娘。”
“你这手指是怎么回事?我见你左手指节还是一般粗细,右手指节为何这么粗大,而且掌面皮纹多还糙——”
“啊!你会武功是不是!我身体不行学不了,不然你如果能多进宫的话我还能和你讨教个一招半式的。”
“不过——”对面那人忽得止住,嘴倒还微张,像是剩余的话被卡在嗓子里。只一双眼看沈弃身侧。
沈弃还未来得及看,就见颈侧伸过一只手臂,从他指尖取出那枚在手中捻热的棋子,俯身压低沈弃的肩,一绺头发垂在他眼前。那人伸手将棋子按在了棋盘一个位置上,沈弃闻见他身上还没流转干净的龙涎香。再看棋局却发觉往后的路子没那么难走了。
“你跑到这可真是让我一阵好找。”齐怀文直起身子,含笑道。
“你总不能让我呆在一个地方不动。”
“是我的错,我该跟你商量个碰头的地方。”齐怀文赔笑,话罢转过眼去,将目光落在沈弃对面那个少年身上。
沈弃却才发现自方才开始少年就呆滞住,如今脸色愈加苍白无血,只一双眼冷冷的同齐怀文对视。
“方才我来时正碰到人在四处寻大皇子,宫女哭着说早上起就不见您的人影。这会儿露气重,您先回去用膳——”
“不用你提醒。先让我下完这一局。”齐翊玉冷哼一声,从棋盒中挑出枚棋子,又去审视棋局。
齐怀文倒不再动作,只在一旁看着。
“你又要做什么?”齐翊玉捏着棋子的手直抖,猛地一抬头恶狠狠的说。
“没有。只是一个时辰后我就要提问您昨天布置下去那一片疏要,方才陛下召我前去,问的就是这桩事,说过会儿要来看看这阵子的成果。”齐怀文笑着出口,“您穿这身去见陛下于礼不妥,不用早膳气色不好,即便您昨晚背了,可这一身陛下免不了仍要责怪。所以——”齐怀文止住话茬,单只手负在身后,面上带着沈弃见了都要烦的那种笑。
齐翊玉静静听着,听他止住话音才猛地站起身来,面若冷霜的埋下脸打理好衣角,自座位上走出来。正要走,却是一顿,狠将手中仍握着的棋子向亭旁的湖里掷去,却是气力不够,碰到围栏又弹到地上,骨碌碌的滚到齐怀文脚边才停下。
齐翊玉一甩袖子,撞过齐怀文的肩径自走了。
齐怀文目送他走远,捡起地上棋子,指腹捻净丢回棋盒里,走几步坐到齐翊玉原先的位置去。
“他便是你教的那个?”沈弃开口。
齐怀文低下脸正看棋局的局势,闻声头没抬,只肯定地嗯了声。伸手从棋盒里捡出个棋子,放到棋盘上,这才同他对上眼,笑道:“觉得怎么样?”
“原本”沈弃话音一止,皱起眉仔细琢磨一阵,又去在棋盘上落下一字,才道:“如今看不出了。但棋下得好。”
“当然好。他九岁前可从没输过棋给谁,你今天也见识他这开局了。”齐怀文干笑一声,“他很聪明的。”
“你可与他下过棋?”
“就规规矩矩下过一次。”
“输了?”
齐怀文眨眨眼睛,扯出个笑来:“你猜。”
“你头上那处伤是他做的?”沈弃抬微眯起眼睛。
“争论时一气之下做的,不碍事。”
沈弃左右寻思没找出个妥当的下发,索性丢了棋站起身来。
“再陪我下会儿,左右都是消磨,正好湖边风大,让我这一身味散散。”
沈弃轻挑一边眉毛坐回,“难得你能闻得到。”
“御书房里面熏香太浓了,我总不会鼻子都让香味塞住。你是太敏感了,要你进去你估计迈都迈不开步。”齐怀文无用的反驳道:“不过辨别气味这个我原以为太扯仅存在侠士的书中的,没想到在你身上见识到了,怎么,山主还会教这个?”
“不是师父教的。”沈弃落子。“被你们这些人荼毒的罢了。”
“嗯?这玩意还能自学吗?”齐怀文听得没头没尾,不过也没多想,“兴许凭的是天赋,我见贺泽也没如此过。”
又下一阵,齐怀文看天色差不多,才与沈弃一道往日常教书地方走。
后来还是生出些不愉快,大皇子虽说磕磕绊绊背了个七七八八,但不凑巧让初到的齐王听见,一同连大皇子冷嘲热讽齐怀文的话都听了进去。
沈弃注意到齐王并无一丝王的气度,仅是个普通三十来岁的人,身上熏香味浓郁,面色蜡黄唇色发白,说几句话就要停住咳一下。
齐怀文在旁没能劝住,只能与沈弃一并听了他一通关于礼义尊师敬道的训斥,盛怒之下关了大皇子五天禁闭。在齐翊玉剜齐怀文一眼被齐王看进眼里后,禁闭加到了十天。
齐怀文一面与齐王说无事,一面兢兢业业为大皇子布置了十天内要背诵理解的书。
但也因此齐怀文有了十日的空闲,宁南堂闻讯即到,硬要拉齐怀文出去喝几盅。说正好有在梁国做生意多年的玩伴回来,大家左右一寻思,正好把这两个的接风洗尘酒一起办了,也正好一起聚上一聚。
齐怀文一面暗暗去看沈弃的脸色一面推辞,说何必出去,想的话到世子府摆一桌也行。被宁南堂翻着白眼说在家里喝多没劲,带着沈弃一起去呗,人家堂堂大荒的人,迢迢万里跟着你从姜到齐来,整日呆在你世子府里不出去怎么行,传到外面还不得埋汰了说齐国人不礼贤下士。
齐怀文还想说什么躲过去,却被人紧紧握住肩膀,紧接就听见听见熟悉的声音道:“好啊,正好我也想见识见识你从前的风姿。”话在最后两个字加深语气。
他回过身去,眼皮直跳得发觉身后的沈弃眼中现出些玩味来。
在一众喝同了就开始互揭老短的旧时好友前,一口酒没喝的沈弃一面听他年幼时做过的事一面瞥着他冷笑。齐怀文纵使替沈弃挡酒挡得头晕目眩也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宛若芒刺在背紧盯着他。
他开始还头疼的一面朝老友说炸桥捉弄李氏公子的火药真不是他备的,一面扭头去讲那姑娘自己贴上来的不是他故意要抢,也不知究竟要向谁解释。
后来就放任自流,只抱着酒壶猛灌心想让他快点醉吧,醉了就不用理会身后那道目光了。
酒局的最后人都倒的七七八八,无奈齐怀文酒量倒还行,抚着墙招呼来堂倌一个个交代下去把人往各自家中送。从梁国回来的旧时玩伴因为刚回来路上着了凉,被体恤灌酒灌得少,人也还清醒就只大着舌头帮齐怀文去指认。
等把屋里瘫了一地的人都送走,齐怀文看宁南堂喝懵了怕他回去轮宁清婉数落,想着等会和他一起回世子府睡一晚,他们也就围一起,暂且歇口气。
梁国回来的玩伴清醒了些,似感叹地说这五国的天马上要变了,我不想死外头,谁知你也竟回来了,我原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回齐了。
齐怀文头发胀,他的话没几句听清楚的,只能将传进脑子的碎词拼接造句,倒也能理解个七七八八,“自然要回啊,天下局势如此,我只寄望于齐能先撑到能搏一搏那份上。”
“怕是不能了。”那人喝了口小厮送上的温茶,道,“你可知近两月梁国又换主了?”
“确实没想到这么早殷子亢便能上去。”
“唉,任谁攀上梁国盛相国的同枝都能上。”那人打了个酒嗝,撑着头缓了好一阵才继续说下去,“这殷子亢上去做的第一件事你猜是什么?去姜国求亲!”
“什么?”齐怀文的酒顿时醒了大半,晃了晃晕痛的脑袋,坐近了些,问道:“求得是哪位公主?”
“还能是谁,长宁公主啊。”
“姜长千肯?”
“如何不肯?梁军逼境,他姜长千可不是根据遗诏登的王位。虽是大势所趋,可武与几位只认老姜王的铮铮老将不和,文与那位在野的老文臣有过节。姜国朝堂上如今片令难施,好不容易任人唯贤有人可用,虽说给困境破开道口子但将当年推他上位的老人让得罪个五六成。这么个局面兴许过个五六年就能收权,却也不是如今。生了这事,除了将妹妹推出去暂且挡一挡,根本没其他法子。况且即便再疼,那也不是一奶同胞的亲妹妹啊”
“你师兄没与你说过此事?”齐怀文拔同声调转过头去。
满室登时静了下来。宁南堂一下让这声吓醒了,从凳子上滑下去一屁股坐到地上,疼得要死也醒了些酒。
“怎么了,吓我一跳!”宁南堂梁着屁股爬起来,抱怨地朝齐怀文叫嚷。
沈弃却没回齐怀文意指自己的话,只开口又问一遍,“姜长宁要嫁去的消息可属实?”
“千真万确。我从姜回来时路上遇到去那里的使节了,那人和我有点交情这事也板上钉钉,就全盘托出了。去迎亲的可是梁国盛相国的长公子,也算是给足了面,我昨日才收到姜那边的消息,说公主已被接走了。”
宁南堂刚醒,听得一阵云里雾里,待清醒些去仔细理那话里的关键词,才拼凑出个大致,如此一来吓得又要从凳子上滑下去,好歹齐怀文拉住他。
“所以你们在说,那位姜国盛龙的长宁公主,要嫁给梁国的新王对吧?”
玩伴点头。
宁南堂的脸色登时也与齐怀文的一致了。
齐怀文站起身来,一个趔趄扶着宁南堂的肩才没倒,沈弃目光投向他,手紧紧攥上一旁的剑,但终于没有动作。
齐怀文对宁南堂摇头说没事留下句我去醒醒酒,话罢就推门出去,留下他们三个在一起。剩下那个玩伴撑不住伏在桌上睡了下去,屋中只剩两个清醒着的人。
他们等了挺大一会儿都没见齐怀文回来,沈弃原想去找,被宁南堂叫住,说他走不远,吩咐人去寻就好,趁有空,再来陪我下一局棋。
沈弃本没那个心思,也对他们齐国人对棋这种没由来的热衷无话可说。只是忽得想起什么,顿一下,才叹出口气道,“有个条件。”
屋中就有棋具,宁南堂颠颠颤颤地摆好就猜先下起来,一屋子里只有下棋的声和睡瘫在桌上那哥们的鼾声。宁南堂闲中掀了个干净杯子去喝茶,想起齐怀文的不自然来,向门口偏偏头,问说他是不是与那长宁公主有过什么啊?听说长宁公主可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他平生最爱看美人。
见沈弃不答也习惯了就没管,径自说下去:“不过即便只有一丁点交情他如此好理解,毕竟嫁去哪个王室都比嫁到梁好。”
宁南堂见沈弃停下手中的棋又道:“嗬,你不会真不知道吧?不过也确实只在这几个王室间传。据传”说着停了下,想凑得近些,谁知刚过去就见沈弃向后倚拉出距离来。
他委屈地嘟囔一句你对怀文可不是这样,我又没想轻薄你。但见沈弃不答,没办法才道,“梁啊,自开国那一辈起始,王室就有养男人的习惯,一辈接一辈,就没过一个例外。不过我倒对那殷子亢有些耳闻,他先前在姜国你们也碰过面吧,主要是他们全王室都碰不得禽鸟,不然就生藓,却不知他怎么想的,专辟了个院子去养鸟”
沈弃浑身血液似是凝住。
当晚回去安置好宁南堂后齐怀文就提了灯在厢房去找东西,沈弃早上醒了见他还在找
。靠近了去,嗅见他一身的酒气,衣服头发都乱,沈弃问要不要帮忙,齐怀文却停住,手中拿着个木匣子,哑声说不必,寻到了。
话罢打开红木匣子的盖,沈弃看见那块曾悬在橘团似的猫颈间的带星碎玉躺在盒内。
齐怀文梁着眉心,重又将匣子合上交给沈弃,长出一口气道:“交代管家,到长宁大婚时将这个送去梁,做贺礼。”
沈弃一滞,接过看着那匣子一阵恍惚,见齐怀文走出门,提醒道:“我来时侍女在收拾你房间,若睡,去我屋中”
“不过是熬个夜,我从前熬的多了去了。”齐怀文苦笑,摆手让他不要担心。“还不急着睡,得先去书房得处理个事。你今天闲下来就去将军府里,清婉和南堂早先都说过想和你比试比试,之后若还有时候再让他们带着你到崇都的四处看看。”